寒水音符

一介俗人

【冬叉冬】离开卡拉马赫 Run Away From Karamathe

紫杀:

【标题】离开卡拉马赫 Run Away From Karamathe


【原作】美国队长(电影)


【配对】冬兵/叉骨(无差)


【分级】R


【作者】掐死主题曲是Hotel California,来自Eagles。强烈推荐当做阅读BGM。强烈推荐。以及,哦,卡拉马赫这个地方不存在,它是我编的。


【剧透】“她诚实,她说谎——这些玩意可以同时存在的,人就是这样,谁也没办法。”


 


                         离开卡拉马赫


              Run Away From Karamathe


 


1.


 


  那是在中欧的卡拉马赫,冬兵醒来的时候就身处距离任务地点两个街口的安全屋里,朗姆劳他们的安全屋里。他们一定是出门踩点,冬兵睡了一小觉,他们也还不见人影。


  那几天都接连着下雨,安全屋又疏于打扫,他在浴室里看到蟑螂爬过蓝绿色的瓷砖,花洒关不严,一直在一滴滴的漏水,它正下方的那块印花瓷砖上就形成了一小块泛黄的锈迹。他蹲下去,等着那只蟑螂爬走,用拇指蹭了蹭那块颜色,发现它已经太牢固,擦不掉。


  就是这个时候,在一楼,朗姆劳从外面推门进来,身后跟着罗林斯。他们的皮鞋并不合脚,在地板上发出太大的声响,把冬兵从那种做梦般的状态里惊醒了过来。他站起身,把手指在水流下面冲了冲,捻了一下,把可能沾上的污垢洗掉,不是说他真的蹭上了什么脏东西,只是这地方哪儿都看上去不干不净的。


  他听到朗姆劳抱怨着天气,罗林斯像他往常那样没有回应,于是冬兵推开门,走了出去,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等着他们上来。


  冬兵没刻意掩饰自己的声响,他的开门关门一定被楼下的两人听到了,楼下的声音寂静了几秒,之后他听到保险栓被拉开的脆响,紧跟着木楼梯因承重而弯曲的吱嘎声。这两个九头蛇行事十分小心,冬兵没想过躲藏,他靠在楼梯扶手上,低头盯着上面绕着一圈的叶子装饰,用右手指甲去抠那边缘翘起的深红色龟裂油漆。


  罗林斯最先出现在楼梯口,他的呼吸在空气中结成一团团的雾,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冬兵。在认出他后杰克罗林斯的眉头狠狠地拧紧了,眼睛瞪得很大,半是愤怒半是惊讶,活像冬兵开枪打了他似的。


  “头儿,”大个子特工说,带着点儿郁闷,但还是收回了手枪,“是冬兵。”


  朗姆劳走过来,把手枪往腰后揣。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觉得宽慰,“他不是该在巴西吗?还是我记错了?”他和罗林斯并肩站在楼梯下,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抬眼盯着冬兵。这房间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事实,他没记错,冬兵的确不该在这儿,但没人说话。罗林斯等着朗姆劳做些什么,朗姆劳等着冬兵的解释,而冬兵只是继续抠着油漆皮。


  这几秒可相当难熬。二楼走廊尽头是一扇窗,就在冬兵身后,将他框进一片刺眼的白光里。“你为什么在这儿,士兵?”朗姆劳大声问道,眯着眼睛,而冬兵像雕像似的一动不动,罗林斯在他身后犹疑又充满警告意味地开口,“头儿——”


  朗姆劳猛地向后一挥手,罗林斯的声音就像被他打断了一样戛然而止。他将手收回来按上扶手,缓慢地踏上第一级台阶,罗林斯紧跟了上来,用紧绷的声音继续道,“又来了,又是——那回事,我们得把他送回去——”


  朗姆劳飞快地转回身面向罗林斯,动作快到有那么一瞬罗林斯以为他要准备给他来上一拳,但朗姆劳只是握住了他的肩膀就又转了回去,看向冬兵。


  “西崔克派你来做什么?”朗姆劳坚持问道,“他觉得我们搞不定吗?我们搞得定。”


  冬兵没有说话,而罗林斯不买他的帐,“——不会吧,你打算——”


  “……他从来没跑过这么远,”朗姆劳低声对罗林斯说,好像这就能解释一切。他从没跑到过这么远,所以别叫人来。他从没跑到过这么远,所以闭嘴,别再说了,够了。


  “我们搞得定,你回去吧,”朗姆劳对冬兵说,冲他挥手仿佛在驱赶一只看不见的虫子,“回去吧——滚蛋,离开这儿。”


  冬兵缓慢地从那团晃眼的亮光里走了出来,向下走了一个台阶,朗姆劳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他看上去就像朗姆劳之前那几次在塞科维亚基地里见到他的那样,迷茫,凶狠,同时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罗林斯伸手去摸枪柄,朗姆劳吞咽了一下,“……那好吧。西崔克派你来做帮手,是不是,冬兵?”


  被叫到名字的人最初默不作声,但在朗姆劳和罗林斯紧张的注视下冬兵还是渐渐动了。他以一种非常慢、非常慢的速度点了点头。


  “……是。”


  朗姆劳挑起眉看了看罗林斯,后者放开了枪,将双手举在空中,向后退去,语气中满是放弃意味的破罐子破摔。“……你说了算。”说罢他皱着眉走去了厨房。


2.


  冬兵跟着朗姆劳走到一楼。布洛克让他在电视机前的沙发里坐下,自己靠在旁边的柜子上,看着冬兵陷进绿色的法兰绒里,因为那简直过分的柔软看起来像只茫然的猫。


  这倒新鲜。朗姆劳和罗林斯在西崔克手下干过一段时间了,大概有……两年?或者两年半,快有了。虽说朗姆劳在此之前却已经参加过三次对他的追捕,只是上个月那一次他才和罗林斯亲手逮到过他,那才是他第一次见到冬兵,而现在这就仅仅是第二次。


  西崔克对他们说,冬兵需要周期性的重置,作为九头蛇最有力的武器之一,冬兵缺少重置就会发疯,就像步枪卡壳,机车熄火。但是朗姆劳见过发疯的人是什么样子……他见过自己那婊子母亲用指甲挖出墙中的电话线,也见过她拿着餐刀试图在半夜把他捅死在床上——人们发疯的时候不会仅仅每一次都只是试着逃出一个地方,像冬兵这么强的疯子不会,他们会屠杀半个基地的活人,至少试着去做。冬兵那不是发疯。


  ——一个多月前的那天下午,朗姆劳第一次见到冬兵,是在离塞科维亚城郊三十多公里远的树林里逮到他的时候。在另外几个士兵和强力镇定剂的帮助下他们将冬兵送回了基地,作为嘉奖朗姆劳获准跟着押送队走到了堡垒最底层。一个铁门后的房间中央摆着一个笼子,房间角落里是个破旧肮脏的烂床垫,整个房间冷得像冰窖。朗姆劳有一段时间不知道他们要在这里做什么,紧接着他看到西崔克叫人把一个铁项圈拴上意识模糊的冬兵的脖子,一个有两个罗林斯加起来那么壮的家伙扯着项圈上的铁链,将挣扎着的冬兵锁进那个小得要命的铁笼。朗姆劳这才意识到这儿是冬兵的房间。


  怪不得他要跑。只要理智尚存的人都会第一时间离开这鬼地方。朗姆劳想。


  之后他们用高压水枪冲他,把他一身的枯枝败叶、泥土垃圾都冲洗掉。朗姆劳站在原地看着执行任务的这群士兵,西崔克已经走了,他们嘻嘻哈哈的,冬兵将自己蜷得尽量小,用手抱住头,但他们调高水压,把他从笼子一头冲到另一头;他们绕着笼子变换角度,冲他的后背,冲他的脸。


  马罗维特是负责冬兵的管理员,水枪活动就是这狗杂种搞出来的,在他的任期里已经玩了据说四年,每次他都全情投入,一边大笑一边咒骂,那些内容听上去好像他真的像他所吹嘘的那样让冬兵吸过他老二一样。朗姆劳想到这里,马罗维特调小了水流,正当他以为这老小子终于他妈的玩够了之后,马罗维特扭了一个笑脸问他要不要也来一把,把水管递给他,好像他说的是周五的扑克之夜,或者是某个二十块一晚的廉价脱衣舞女郎。


  他走过去接过了水管,笼子里的冬兵挪开了一点儿手臂,在手臂的缝里因为呛水而咳嗽,他看着朗姆劳手里的水管,看着朗姆劳。


  ——而时间回到现在,朗姆劳身处卡拉马赫这座狭窄的安全屋,罗林斯在厨房里不知道在搞些什么;他屁股后面抵着硬邦邦的柜子把手,而他面前坐着一个因为过于柔软的沙发而时不时挪动位置的冬兵。朗姆劳意识到,现在这个冬兵,看向他的眼神就和一个半月前笼子里的冬兵的眼神一模一样。


  那眼神里什么情绪也没有,只是空白又黑暗,让朗姆劳皱起眉头。


  “你想什么呢?”朗姆劳说,抱着双臂,“西崔克不是一直把你看得很紧吗?上上回你不到半个小时就被找到了,那之前你连堡垒都没出去,这回——这么远的另一个城市!哈,你怎么办到的?”他问,走向仍旧沉默的冬兵,“是马罗维特帮了你吗?”


  此话一出朗姆劳就后悔了。马罗维特最多把冬兵弄到他自家的地窖里弄他那些恶心的勾当,私放冬兵,他没那个种。


  朗姆劳坐上那软沙发的扶手,低头打量冬兵,就在这时,冬兵忽然问道,“……你为什么那么做?”


  这问题几乎没头没脑,朗姆劳不知道他在问什么,不知道他在问哪件事。是说他紧张地东拉西扯想要缓解气氛却表现得像个初中小姑娘,还是说当马罗维特递给他水管之后,他对着那张缺牙的蠢脸把阀门打到最大,让那蠢货直接横空撞到对面的墙上,接着一整天都不省人事?


  想了想,朗姆劳没有回答。冬兵能知道什么呀,他什么都不知道。


  “恭喜你出来了,”朗姆劳说,好像在恭喜一位牢友重获自由,“想要吃点儿什么吗,然后听听我们的任务?”


  冬兵没有答应。但他也没有拒绝。


3.


  看上去好像朗姆劳走到哪儿冬兵就跟到哪儿,于是当天夜里朗姆劳到楼上去睡觉,冬兵也就往墙角一坐,看样子是准备就这么度过今晚了。


  朗姆劳是真的在好奇这个看上去酷极了的人形兵器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躺在床上侧过身,撑着脑袋,盯着冬兵瞧。冬兵也在看他,他们两个对视,而朗姆劳奇异地觉得竟然一点儿也不尴尬。好像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一样,两个大男人在卧室里沉默对视。


  他知道,冬兵给外界反应很少,不意味着他没有想法。朗姆劳理解,很多时候,不去思考,顺势而为,可以让日子容易很多,特别是在你身处地狱的时候。但即使这样,冬兵也永远是有他自己的想法的,做他自己的决定。当那个"想法"足够强的时候,冬兵会反抗,会在扑克之夜逃出那个坟墓般的囚室,拼尽全力地奔向莽莽山林,不在乎自己能跑多远,只是尽量远离鞭子,管理员,九头蛇,和高压水枪。


  "……你为什么不走?"朗姆劳到底还是没忍住,他压低了声音,确保楼下的罗林斯不会听到,看着冬兵的眼睛,妄图在里面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来。"你他妈的是不会说谎吗?我让你走你为什么不走?"


  他都不确定冬兵会回答他,毕竟冬兵今早那个"是",可是这家伙第一次跟他讲话。或许冬兵就是个大型自闭症儿童,或者洗脑把他洗傻了,他早就不会正常交际了。


  "……我会。"冬兵回答,"……他们说你下个星期就要调走了,是真的吗?"


  一部分的朗姆劳意识到自己正有些受宠若惊。冷静,布洛克,只不过是一个活传奇和你说话了而已,而且他还听起来蛮关心的。


  "我本来就是从美国那边来的,你知道吧。华盛顿和塞科维亚这边总是老死也不相往来,西崔克把自己的技术都看得死死的……后来有人从中斡旋出了个协议,我和罗林斯算是合作项目的一部分,西崔克这边也有好几个队员被送去华盛顿培养了。"朗姆劳说,"但上头对进展觉得挺失望的,我们下个星期就要被召回了。差不多就是这样——该死,我又说得太多了。"


  冬兵看着他状似懊悔地转身仰躺在床上,大声叹息,装模作样地用手捂着脸。


  "你还记得多少?"朗姆劳又问,转过脸来,"……上次你跑出来之后他们重置了你,到现在你记起来多少?"


  冬兵没有回答。他脑子里的残留记忆过于模糊难以捉摸,有关朗姆劳他只想起破碎的声音,这一小块碎片凝固在他几乎是蜂窝状的破烂脑子里,就好像瓷砖上那一块锈迹,不是什么很深的印记,却因为种种原因倔强地不肯离开,奇迹般地挺过了一次重置。


  "……我记得你说要带我走。"冬兵回答。那块记忆碎片里有着凄苦的风雪,疲惫,绝望,爆炸般的不顾一切,他记得自己被压在身下,发出精疲力竭的尖叫,而一只手伸了过来捂住了他的嘴,潮湿滚烫的喘息喷在他的左耳旁。……离开。那个声音保证道。我会带你离开。就在今早他才意识到,这声音属于朗姆劳。


  朗姆劳咧了咧嘴,做出了一个很扭曲的表情,好像被谁揍了一拳。房间里寂静无声,罗林斯的电视声音隐隐约约从下面传上来,这个生发水广告已经连着重复了五遍,让人好奇观众的耐心和电视台的智商。


  "好吧,结果你倒是记住了这个,"朗姆劳说,"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走了,该死的。"他翻身坐起来,看着冬兵,"你就打算在那儿睡吗,在墙根底下坐一宿?地上有老鼠和蟑螂,早上醒来你会发现自己腿都被它们吃没了。过来吧,这床睡得下两个人,只要你没有在梦里掐人脖子的毛病就行。"


  "我没有。"冬兵干巴巴地回答,但他没有动。


  朗姆劳下了床,穿上鞋站起身来,冬兵的视线跟着他移动,于是他开口说,"我去抽根烟,在我回来的时候,你最好已经躺在上面了,免得我多费口舌。"


  说罢他走出了房门,下楼梯去了一楼。冬兵没有跟上来,很好。


  今晚是罗林斯守夜,他正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给一把冲锋枪做保养。朗姆劳和他打了个招呼,去了厨房,从后门走出去,站了在门廊上。


  他抽了一根烟,接着拨通了一个电话。线路直通大洋彼岸,亚历山大皮尔斯的声音已经两年未闻,但朗姆劳还是第一时间认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打这个号码,竟然是华盛顿的最高层直连。他简单地跟皮尔斯汇报了一下情况,确认了这次任务之后他们的回归事宜,这次任务将会是他们两个在西崔克手底下的最后一个任务。


  “我就知道你靠得住,布洛克,”亚历山大皮尔斯在电话那头说道,“西崔克不适合领导基地,他只懂得把和他意见相左的人暗杀掉,世事不是那样运作的,他或许是个绝顶聪明的科学家,但那些变种人们的研究所才是他真正该呆的地方。”之后他又讲了一些鼓励意味的客套话,“下周三我们就派人接应你们回国的事,我一直留着个重要位置给你呢。”


  电话挂断之后他又点了一根烟,把这根也抽得只剩烟屁股,他这才又转身上楼。


  走进卧室,冬兵已经躺在床上了。这床算不上双人床,只是比单人床宽敞一点而已。冬兵背对着他侧身躺在靠窗的那边,为了尽量远离他,半个身子甚至都悬在外面。朗姆劳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把鞋蹬了,从这一边缓缓爬上床。空间很大,几乎够他打开双臂平躺了,于是他伸手扒住冬兵的肩头,将他扳成了平躺的样子。冬兵转头看他,他深色的头发乱糟糟的盖在脸上,朗姆劳伸手把它们拨下来,"……别太靠边,你那样会掉下去的。"说完他闭上了眼睛,就这么侧躺着,一只手按在冬兵左臂上,慢慢入睡。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朗姆劳意识到一整夜冬兵一动也没动,而自己额头抵着他肩头那颗红星,金属在他掌下有一点被捂热了。


  他一离开了点儿,冬兵就睁开了眼睛看他。此时窗外天光还没放亮,但冬兵怎么看也不像是刚醒来的样子。


  "……早上好。"朗姆劳不无尴尬地说。


  冬兵翻身坐了起来,"早上好。"他回答,声音中有什么和昨天不一样了。


4.


  任务目标是叫别列科夫,乌克兰最大的军火贩子,和西崔克产生了一些生意上的意见分歧。五年前别列科夫娶了地方军阀的女儿,把和他一起白手起家的女友包养在卡拉马赫。他平时谨言慎行,滴水不漏,唯一的破绽就是卡拉马赫着小小的一栋三层别墅。


  行动的时候朗姆劳带着冬兵,罗林斯在对面楼房放风,通过窗子观察情况。他们俩都觉得没什么问题,这任务几乎过于简单,简单得不可能出任何状况。


  他们事先在那小别墅里装了监听器,别列科夫的小女友跟他的生活可没看上去那么和睦。她砸碎花瓶,把书架推倒在钢琴上。“操你的,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听你说半句屁话。”她的声音崩溃而尖利,完全盖过军火商的,“幸福?开心?维贺利,我宁可自己当初已经死在那个垃圾箱里了!——哦不,这是你的房子,我走——我走——别拉着我!你听着……我恨你,太恨你了……”


  “别——丽安娜——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给你……”


  “我想要你消失!离开这儿……”


  朗姆劳扯掉了耳机。在这别墅楼下的小巷子里站了一个多小时,他已经听够了,转头看向他身边的冬兵,后者还是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听着监听讯号。“嘿,”他拍了拍冬兵,“差不多了。”


  冬兵收起耳机,站在他身侧。朗姆劳在心中默数到十,街对面别墅的侧门被猛地打开。一个金发女人冲了出来,紧跟着一个穿着蓝色西装衬衫的男人,站在门廊上冲女人祈求着什么。那女人——丽安娜嘴角挂着乌青,而别列科夫浑身湿透,额角淌着一股细细的血迹。好吧,这回他们知道那个花瓶砸在哪儿了。


  “她要离开了。”冬兵说。


  “等她一走远我们就开工。”朗姆劳回答。


  他们又等了二十分钟,丽安娜已经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街口,于是朗姆劳带着冬兵飞快地穿过街道,摸到别墅的后院,找到了厨房后头的偏门。“他在二楼浴室里,”罗林斯在他们的耳机里说,“动作快点,我们还能赶得上老莎莉那里的双倍牛肉卷特卖。”


  那军火贩子在打碎的酒柜前坐在地上自斟自饮,朗姆劳从背后捂住他的口鼻,给他吸了乙醚。等他昏过去之后,朗姆劳在房间里找了找,从别列科夫的旅行袋里掏出一柄小手枪,握着他的手,用枪管抵住他的太阳穴。


  “退后点儿,”他对站在旁边的冬兵说,“你会搞上一身血的。”


  冬兵看着别列科夫任他摆弄,“要弄成自杀?”


  “对,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告别世界的最好方法。”朗姆劳回答。


  冬兵侧身让开,朗姆劳扣动了扳机。闷响之后别列科夫的脑袋在左边炸裂开来,像烂掉的水果,涂满了金绿色壁纸的墙壁,零零碎碎的碎片往下粘哒哒地滑着。在这难闻至极的气味里,别列科夫的脚猛烈地抽搐了两下,接着就再也不动了。朗姆劳松开他的手腕,看着它带着那柄手枪嗵的一声砸在地上。


  冬兵只关注着别列科夫和朗姆劳,没有留心其他动静,这就是为什么忽然间出了岔子。尖叫声在他们背后的门口处响起,他们两个同时回身——


  那金发情妇丽安娜就站在门口,大腿哆嗦得不成样子。她看着地上的尸体和墙上的血,第一反应却不是跑,而是摔倒在地,接着蹒跚地向军火贩子爬过去。


  如果是别的场景,别的时间,或许朗姆劳就能意识到冬兵哪里不对,但他此时急匆匆地大跨步走过去,一脚踩住那女人后背,掏出腰间自己的手枪,对准她的脑袋。“该死——罗林斯!你他妈在干嘛?”


  “她一定是从后门进来的,我没看到。”


  朗姆劳回头看了眼冬兵。人形兵器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地上扭动挣扎的女人,看上去是帮不上忙了。“操,”朗姆劳掏出乙醚,匆忙地倒在手帕上,接着蹲下身去捂她的鼻子,“这女人不能留,罗林斯,给我们找条没人的路,把车开来。”


  女人很快就不动了,朗姆劳喘着气扛起她。冬兵还直愣愣地杵在原地,于是朗姆劳叫了他一声,“嘿,睡着了吗?”


  “她不该回来的,”冬兵喃喃地说,“她不该回来的。”


  “好吧,她就是他妈的回来了。”


  “她说她恨他——她说她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的,”冬兵带着一股没道理的固执,坚持道。


  无论他的坚持是为什么,朗姆劳都没能理解,也没想过要理解。冬兵还是站在原地,不肯过来,于是他狠狠地拧了拧眉毛,翻了个白眼,焦躁地哼了一声,“——是啊,她恨他,她爱他,爱他爱到恨死了他,她诚实,她说谎——这些玩意可以同时存在的,人就是这样,谁也没办法。”他冲冬兵歪头,“跟上,走了。”


  不管冬兵接不接受他这套说辞,他浑浑噩噩地还是跟着朗姆劳迈动了步子。他们两个走出房子,罗林斯把车停在车道上,周围没人,朗姆劳把SUV车后门打开,把人丢进去,自己也跟着钻了进去,示意他们剩下两个人坐前面去。“我们得让她消失。”车子启动之后,朗姆劳说,“操,我该在房子里把她掐死的。算了,杰克,把音响打开。”


  罗林斯沉默地执行命令。他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去拨弄车载光碟,吉他前奏响起之后他把音量拧到最大。冬兵不再听得到后座的声音,于是他从座位上稍稍撑起了一点自己,去看后座发生了什么。


  /“……温馨的大麻香飘散在空气中,我抬头遥望远方,看见微弱的灯光,我的头越来越沉,视线也变得模糊……”/


  他看见黑暗的狭窄空间里女人雪白的脖颈和胸脯简直在闪闪发亮,一直带着战术手套的右手粗暴地去把她那在挣扎中蹭下来的抹胸重新拉上去,另一只手将虚弱地挥舞在空中的细瘦手腕攥紧。


  /“……她站在门口那儿招呼我,我听见教堂钟声敲响,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天堂也或许是地狱……”/


  那细瘦的手腕被打开了,在音乐的间隙里他听见朗姆劳的喘息和咒骂,女人开始加剧挣扎,她亮红色的高跟鞋在空中划动着,他看见她肉感的大腿,上面还留着别列科夫留给她的淤青,现在她的那条右腿无力地屈起扭动,徒劳地试图移动,好像要淹死的人还在试图游回人世。


  /“……沿着走廊传来阵阵低语,我想他们在说,欢迎来到加州旅馆,如此可爱的地方,如此可爱的面孔,无论什么时候,都留有空房……”/


  战术手套漆黑粗糙的布料按在她脸上,她的颊肉在手掌边缘鼓起来,青白青白的,而另一只手把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一把扯掉,接着像一个铁项圈一样紧紧扣在了那雪白的脖颈上,她的脖子是那么的长,直愣愣地挺着,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十根涂着鲜红甲油的手指像猫挠一样拉上朗姆劳的帆布外衣,在粗糙的料子上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噪音,朗姆劳用膝盖顶住她的肚子,咒骂着把她固定住。


  /“……他们在庭院里翩翩起舞,夏日香汗淋漓,有些舞是为了回忆,有些舞是为了忘却……”/
  女人的脸突然扭向这边,一瞬间让捂在她脸上的那只手滑开了,她灰色的眼睛瞪得好像两颗玻璃球,眼线和眼影和汗水糊在一起,在脸颊上好像流着黑色的眼泪,她的口红蹭到脸颊上,此时大张了嘴,狠狠地吸气,她看见冬兵,看见他的目光,她的胸部随着吸气瞬间鼓胀起来,细瘦的右手臂像一根鞭子一样抽过来,扑打在冬兵的车座靠背上,接着又抬起第二下,好像拼尽全力去伸向冬兵,下一瞬那只战术手套又狠狠地砸了过来,这一次更牢固、更用力地捂住了她的嘴,一声模糊的尖叫被埋在黑色布料底下,飘出来的一点点余音也很快消失在音响里。


  /“……她说我们都是这里自愿的囚徒,在主人的卧房里,他们聚在这里狂欢,彼此用钢刀互相屠杀……”/


  剩下的时间里女人的脸一直扭向他这边,她伸向冬兵的手臂很快又去徒劳地拉扯朗姆劳的袖子,她针一样细的鞋跟一下一下,缓慢地收回来,快速地狠命地踢出去,有规律地蹬着车壁,嗵,嗵,嗵,活像在给音乐打拍子一样滑稽,她的手臂也抽搐着,冬兵看到朗姆劳的膝盖下面她的肚子也因为抽气而成了奇怪的形状,她那两只眼睛好像要被瞪出来,最后它们翻上去,彻底地翻了上去,挣扎终于停止了。


  /“……我所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跑向门口,我必须找到回去的路,守夜人说放宽心,我们只是照常接待,你想什么时候结账都可以,但你永远无法真正离开。”/


  朗姆劳喘息着稍稍直起了一点身子,把手从她身上拿开,抬起手拍了拍罗林斯的靠背,后者动手又一次去调低了音乐声音。


  “任务完成。”朗姆劳说,跌坐在后头,看着那具脖子扭成一个奇怪角度的女尸,后车厢空间狭小,他们的腿交缠在一起,朗姆劳低头看着她,然后他抬起头来,对上冬兵的目光。


  “怎么?”


  朗姆劳额头上流着汗,打湿了他的额发,凌乱地一缕缕地垂下来,冬兵看着他的手套,知道他掌心那里或许还蹭着丽安娜的口红。


  冬兵的目光垂下去,座椅靠背挡住了女尸死不瞑目的脸,他看着丽安娜的右手腕,她细瘦的小臂伸出后座,悬空着,几乎要伸到前面来,手掌随着车身摇摇晃晃。她最后做出的尝试是向他求救,将手臂伸向他,在临死之际试图去触碰一个眼中没有恶意的旁观者。而他没有动,他甚至没有去握住她的手,他只是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这个本不会死的女人在距离他半米远不到的地方被活活掐死,就像目睹之前那无数的死亡一样,熟视无睹,面无表情。


  但他又能做什么呢?冬兵看着那截手腕,他想着昨晚他看着睡在他旁边的朗姆劳,那家伙毫无防备,冬兵计算着扭断他脖子的最快方法,而他在睡梦中向冬兵靠过来。冬兵紧张地绷起身子,防备着,但他等到的只是一只左手——朗姆劳的一只手摸上他的左手臂,那条只为杀戮而生的左臂,那魔鬼的造物,夺去他自我,将他变成一头怪物的钢铁义肢。冬兵屏住了呼吸,朗姆劳将额头轻轻抵上他的肩膀,——它的肩膀,那颗标记,那颗斑驳的红星。“……别担心,妈……”他嘴里呢喃出模糊的意大利语发音,黏连在一起,冬兵僵硬地低头,他看见一张对一名雇佣兵来说过于纯净的睡脸,他皱着眉,眼珠快速地滚动着,“……我哪儿也不去。”


  那一晚剩下的时间里冬兵一动也没动,他盯着天花板,在黑暗中整理自己现在仅剩的那些残存的记忆。他记得自己的任务,记得自己来自耳郭后的滚烫呼吸和低声吼叫——带你离开,他记得朗姆劳站在楼梯口,一张陌生的脸,用一种复杂而期翼的目光看着他,语气里满是一种不可理喻的不顾一切。滚吧,朗姆劳说,离开这儿,离开这儿,你为什么不走?


  就是那个时候,一个碎片猛地浮现在他脑海里,冬兵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黑暗中的吊灯。相信我。一个鬼魂般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相信我。朗姆劳的声音,掺杂在猎猎风声中,听起来艰难而疯狂。相信我。冬兵眼前浮现出铁笼,栏杆外是管理员和他的手下们,那群走狗惊叫着跑去检查不省人事的管理员,而朗姆劳抬手扔掉水管,盯着他的眼睛,向他一步一步走来。跪在笼子里的冬兵抬头和他对视,他最后弯下身子蹲在铁栏前,好奇地打量着冬兵的脸。他们互相凝视着,朗姆劳眼里闪着一种醉酒般的光芒,最后他向冬兵伸出手去,冬兵等着他的触碰,但在下一瞬朗姆劳从背后被人拖走,被揍倒在地。他把身子蜷起来,在拳打脚踢和谩骂中发出断续的大笑,马罗维特一瘸一拐地走到他跟前,想要抬腿也揣上一脚,却差点被暴起的朗姆劳也拖倒在地。冬兵在笼子里发出低吼,双手握住铁栏,但没人理他,他们撕打着,扯着他的手脚,将他拖出门口,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喧哗在走廊离冬兵越来越远。那个时候就是——他能做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在之后被拉上重置机器,再之后,西崔克向他交代任务,马罗维特就站在他身后,左臂绑着石膏,脸上带着一点点微笑。


  雪白的手腕在眼前摇晃,朗姆劳等着他的回答。


“……我们不能回去,”他说,“……我不是叛逃出来的,西崔克叫我来处理掉你们两个的。”


  罗林斯没有说话,他也没有任何动作,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一个聋子似的的假人一般。朗姆劳一只手臂搭在自己屈起的膝盖上,抬着眼睛看他。他发尖上的汗水随着车辆的颠簸摇晃着坠落,他一双眼睛黑暗又深邃。


  “那我们不。”他开口,“罗林斯,去海边。”


5.


  


  去海边的路有几个小时,冬兵在副驾驶上浑浑噩噩地做梦。


  他梦见寒冷的针叶林。他跌倒过一次,然后抓着树干爬起来,嘴里有腐烂的树叶和虫子尸体的味道。深一脚浅一脚的,之前他们给他打的镇定剂在起效,环境开始变暗,他看不清前方,只好像踩在棉花里,只顾得跑向风吹来的方向。他听见犬吠,夹杂着水声,还有忽远忽近的直升机螺旋桨声;他还听见枪声,听见脖子被扭断的脆响,听见子弹在什么光滑的金属上弹开的奇怪响声,还有火车,无穷无尽的火车汽笛,有时是狂风,呼啸着在他耳畔尖叫,让他什么都听不清,好像他坠落,被拖着前行。


  他又一次跌倒,身后传来人声,但他继续向前爬着,手指抓进土里,深深地挖进去,攥着冰凉的石块,将自己进一步向前拉去。离开,这想法像饥饿也像山火,将他脑子里任何的想法,任何的欲望全都赶了出去。离开,离开这儿,哪怕更多一厘米,一毫米。离身后那堡垒越远,它加在他身上的那些影响就会淡一分,有什么强有力的东西就在他胸膛里复活一分。他仿佛是怪物,刚刚初生,还不会行走,背后拖着一条粘液的,竭尽全力向远离自己母亲巢穴的的地方爬去。孕育他的怪兽在那座山上就着风雪对他狞笑,讥讽他的不自量力。离开,离开,离开这里。他这样想着,好像只要离开了,他就能重新成为什么他已经不是了的人,他就能从怪物变回人类。


  一股力量攥着他的肩膀将他拉回去,他回身,左手臂将那个上前的雇佣兵抽飞。他看见那家伙把手臂护在胸前试图抵挡这一击,但他的手臂和他的胸膛一起凹陷了下去。冬兵发出一声含糊的、绝望的嘶吼,扭着身子试图把自己撑起来,站起身来,但更多的人扑了上来,他们用网将他罩住,把电浆炸弹扔过来,看着他在网下翻腾。他忍着痛站起身,伸手去撕裂那张网,这张网还算不了什么,他受过更要命的,枪托狠狠地砸在他左腿膝盖上,让他单膝跪倒在地,他及时放弃挣脱,抬起手臂挡住了下一记砸响他脑袋的枪托,金属手指从网中穿出来,掐住了对方的头盔,护目镜在他的手指下嘎吱作响最后破碎,惨叫和血块一起飞溅出来。但在另一侧一根电棍捅了进来,他战栗地惨叫,右边身子瘫软地倒下,用最后的力气将左手砸向那个方向——


  一个人整个人扑了上来,砸在他的后背上,将他整个人压在草地上。干枯的小树枝戳进他的领子,他半张脸埋在烂泥里。身后那个人用了死力气,将整个上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的后颈,确保他抬不起头来,无法再进行攻击,冬兵无所谓,他知道该怎么挣脱,他或许没希望了,但他至少可以再干掉这一个……


  “——别!”他背上那个人加大了力气,他的脸几乎就贴在冬兵耳边,用一种比气声大不了多少的音量冲他狠狠说道,“别!别挣扎了!相信我!”


  冬兵在泥土里发出发闷的嚎叫,左手一遍遍砸进土里,他好像一只要溺死的鱼。他眼前闪过一张张脸,那些脸好像漏水的花洒下的瓷砖上那一块难看的锈迹,无论多少次洗脑,无论多少次,它们都会回来,拥抱他,玷污他,折磨他,最后成为他的一部分,永远没办法被擦去,只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他看见敞篷轿车中正在挥手的年轻总统被自己射出的子弹击倒,游行停止,他的妻子惊慌地去捂那伤口;他看见跪在神龛前祈祷的修女,自己左手捂着她的脸不让她尖叫出声,将她揽在怀里,用小刀划过她的喉咙,最后刀刃被卡在她的脖子上的十字架念珠里,他不得不将它彻底扯断,十字架掉落之后翻倒着泡在血里,好像撒旦的标记——老天啊他记得那么多,他记得他们每一个,他记得——他记得——老天,老天啊,老天慈悲,他记得霍华德,亲爱的老霍华德。汽车,公路,深夜,史塔克老了很多,但还是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他瞪大了眼睛,他看着冬兵,看着他,他的嘴唇颤抖着,他嘴唇裂了个小口,流着一点点血,他抓着他的手臂,他说,他说——


  “巴恩斯中士!”他背上的男人又一次低声对他说道,“相信我!巴恩斯中士!我是来带你回去的!相信我,别挣扎了!我来帮你离开这儿,我来带你回美利坚,相信我。我是来带你回去的——巴恩斯中士,相信我。”


  他下意识地停止了挣扎,就那么一瞬,而背后的男人趁此机会掏出针剂将镇定剂又一次打进他的血管。世界开始摇晃,陷入彻底的黑暗之前他翻过身来,将手伸向那个男人,好像垂死之际做的最后努力,试着去触碰离自己最近的,眼中没有恶意的任何人,仿佛那就能得到救赎。对方穿着全套的作战服,没有戴头盔,他站起身,喘息着低头看着冬兵,他的头发上全是汗,向下滴着水。这个视角里他居高临下,仿佛天神一样挡住了树林和天空,投下一方阴影,好像那就是世界的全部大小。


  他等了很久,很久很久,然后伸出手,握住了冬兵伸向他的左手,将他拉了起来。


  冬兵终于又一次站直了身体,他摇晃地跌进对方的怀里。他的额头抵住他的肩膀,将全身重量交付给对方。全部的负担,全部的重量,全部的信任,因为他实在没法一个人承受这些了,再也没法了。


  “……好孩子。”那人伸出一只手去摸他的头,在他耳畔低语,“……好孩子。”


  在梦的最后冬兵发现自己正直视着丽安娜的一双灰色眼珠,它们漂浮在针叶林上方阴霾重重的天空中,无声地凝视着他。


  单纯的丽安娜,说谎的丽安娜。她本不会死,如果她不去而复返。她本不会死,如果她不在一个街口之外因为看到熟悉的花店而回忆起曾经和别列科夫的那些美好时光,如果她不蹲下身子在马路上一个人嚎啕大哭,如果她不动身返回别墅,如果她不打算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她不想再去见他,捧住他的脸告诉他她再相信他一回。她本不会死,如果她不爱他。


  她的爱让她沦落到SUV的后车厢,沦落成又一块冬兵记忆中又一块永远无法被擦除的锈迹,沦落成一双灰色的眼睛,里面除了死亡以外什么都没有。她的爱害死了她自己,而她到死都还以为那是什么值得信任的好东西。


  冬兵睁开眼睛,他们快到了。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车灯照亮车前方一点点的公路,他看到路的左边是漆黑的大海。


  车厢变得很臭,他伸手摇下窗户,狂风抽打在他脸上,让他更清醒了些。罗林斯还是他睡着之前那副样子,冷漠地看着路面,他回头看向后座,朗姆劳在后面,靠着车壁坐着,低头看着手机,荧荧的光亮照亮他的脸,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起来如同一具死尸一般。那具女尸已经被卷在了毯子里,被推到车厢角落。朗姆劳抬起头来看他,看着他的注视,点了点头。


  “你醒了。”


  “唔。”冬兵回应道。


  罗林斯将车开进一块有树木遮掩的路边,他停下车,下车和朗姆劳一起抱着那卷尸体,他们三个人一起走到海边,把它上面拴上两块石头,找了个陡峭些的山崖把它丢了下去。


  完成这些之后,他们三个站在悬崖边上,没人说话。天空黯淡无星,只有狂风,无穷无尽的狂风,永无止境的狂风,从他们耳畔吹过,让人听不清其他。


  “咳,所以,”罗林斯开口,“接下来呢?”


  “我们走。”朗姆劳说。但是他说完之后,却又站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好像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动身一样,又或许他就是想在这里站上一辈子,不用考虑以后,不用考虑未来,就活在当下。他向冬兵的位置又凑近了一点儿,好像他冷一样。冬兵低头看了一眼他,而朗姆劳根本没有看向他,他盯着远方黑漆漆的大海,天空甚至比海还亮上那么一点儿,那远方一丁点儿亮光都没有,只是沉寂的黑暗。有那么一阵子,他看起来迷茫又单纯,好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即将面临惩罚时摆出的那副无辜的样子。这样子让冬兵想起昨天夜里他的睡脸。


  冬兵用左手轻轻抓住了他的手腕,和他一起看着远处。


  过了很久,朗姆劳吞咽了一下,他的手机亮了两下,那震动声打断了他们。朗姆劳把手从冬兵手里挣脱出来,低头看了看手机。


  “我们该走了。”他说,这一回才真的迈动了步子。罗林斯跟着他,冬兵远远地走在后面。


  朗姆劳似乎没有去找那辆SUV的打算,他们沿着小路,向高处走着,越走越荒芜,到后来他们已经看不到路,只是向上继续走着。罗林斯没有问他们要去哪儿,冬兵也没有,直到他听见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


  他抬起头,在摇动着的树冠间看到低飞的直升机的探照灯,扫过他们头顶,落在前方。


  “我们要去哪儿?”他问朗姆劳。


  朗姆劳看向那个直升机,“去它停下的地方。”他说,“我们离开这儿,离开卡拉马赫。”


  


  他们又跋涉了一小会儿,紧接着就有零星的穿着战斗服的士兵们过来接应他们。他们中的有些人看到朗姆劳之后摘掉了头盔,伸出拳头锤他的胸口,哈哈大笑,或者和他拥抱。“两年半,”他们说,“你终于回来了。”朗姆劳回应他们的招呼,和他们一起勾肩搭背,被他们簇拥着在前面带路,冬兵和罗林斯落在稍后的位置,几个士兵走在他们后面。


  场景到这处小土丘的顶处豁然开朗,这里没有树木,停着两架直升机,探照灯打得这块塞满了战士的小地方明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螺旋桨的狂风让人呼吸困难,在这轰鸣里飞机上有一个身影向他们走来。


  罗林斯走去了旁边,朗姆劳和冬兵站在原地,看着那道人影被探照灯的灯光拉得老长。得体裁剪的西装边缘在狂风里上下纷飞。亚历山大皮尔斯走向他们,他大声和朗姆劳讲一些褒奖和安慰的废话,接着他走过朗姆劳,走向冬兵。


  冬兵站在那里,短暂地打量了一下皮尔斯,就把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的朗姆劳。他侧着半个身子,回头看着冬兵,然后继续向前走去,离开了这里,去和那些他好久不见的好兄弟们打招呼去了,消失在了冬兵的视野里。


  皮尔斯满意地点了点头,“士兵。”


  冬兵没有回答,皮尔斯不介意,他客气地侧身示意冬兵和他一起走上飞机,于是冬兵服从了,


  “我们去哪儿?”飞机舱门合上的时候,冬兵站在窗子边上,看着下方被风搅动的树冠,看着下面的土地,看着小丘消失在视野里。一切都结束了,他终于离开了。离开了这里,离开了卡拉马赫。


  皮尔斯笑了,他的双眼中闪着诡秘的光,如同狂风过境时的大海。


  “家。”他说,“我们回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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